嘉言记得,在她长大的小镇里,每条街都有着不同的味道。
正街上是淡淡的慵懒的太阳味儿,街道旁的店面干干净净的,橱窗里头的模特穿着本季新款,吸引着或老或少女子的目光。后街则是一股子颓味儿,充斥着乱七八糟全看个性装修的店面,街道两旁到处都是卖甘蔗卖肉串的小摊小贩,吆喝声四处可闻。
从前的嘉言,被妈妈攥着手,一板一眼地走进正街。而那条拐两个弯就可以抵达的后街,是妈妈无论如何也不许嘉言去的。
所以当嘉言站在后街的土地上,和那个少年拥抱着亲吻时,她没有感到一丝甜蜜,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荒唐。
她搡开他,说:“下午还有课。”
他抬起手摸在她的脸上:“哟,是吗?”
“我先走了。”她急匆匆地想跑。
“晚上出来玩不?我去接你。”
“呃……”
“今天林哥生日,得给面子。”
“好吧。”她点头答应,“九点半下晚自习你来接我。”
“还上什么晚自习啊?晚饭一吃完我就带你过去。”
“啊?”
“就这么定了。吃完饭你在校门口等我。”
她张口想拒绝,却说不出话来,只得点点头,拎着包往学校走。
第一次见到陆习的人不会觉得他是个坏学生。他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校服,长着一张清俊的脸,把指甲修得整齐洁净,身上没有烟味儿也没有酒味儿。但差不多整个A中都知道他的真面目――每回年级主任通报的违纪事件中,旷课有他,打架有他,赌博有他,从某方面来看,他的知名度在A中无可匹敌。
就是这样一个每个月都能收到一沓情书的人,突然开始追求许嘉言了。
有人说,是陆习想换换口味了,但无论怎么谣传,没有人觉得陆习会成功。毕竟许嘉言在A中属于女神般的存在,成绩出众长得美,毫无异议的前程似锦,实在没必要去跟一个典型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,老师管那叫堕落。但他们还是在一起了。陆习没怎么费力,轻轻松松就把许嘉言追到了手。
全校哗然。但哗然归哗然,当事人依旧过着自己的生活。
告别了陆习的许嘉言回到了学校。下午的课是平静的。嘉言转着笔听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的讲解,心似沉又似不沉。于是她干脆不听,从抽屉里摸出一张模拟卷开始做,下第一节课的时候就做了一半,她听到下课铃声,搁下笔,想休息一会儿。
那几男生是从她背后走过来的,为首的一个把手往她肩头一拍,把她吓了一跳。
“你们干嘛?”
“来跟言姐打个招呼。”
嘉言皱了一下眉:“哦。”
“晚上言姐跟我们一块儿走吧,我们也要出校。”
“你们怎么知道我要出去?”
“陆哥的女朋友肯定得去捧林哥的场子,怎么,你不去?”
“去是去,但陆习会来接我,不麻烦你们了。”对于这些班里的混混,嘉言发自心底的厌恶。她转过头,拾起笔,埋头做那张没有完成的模拟卷。
几人扫了一眼她手头的卷子,哼哼唧唧地笑了几声,“装什么比啊。”
她依旧埋着头,笔下刷刷地写着,一言不发。
几人面面相觑,站了一会儿也就散了。嘉言用力攥住了手中的笔,一滴眼泪“啪嗒”掉在试卷纸上,晕湿了她刚写下的工整墨迹。
一个月前的嘉言没有想过她会面临现在的处境。她一面清楚地知道她在朝悬崖的方向走,一面又不甘心掉头回归到原点。
“小孩懂个屁!别掺和我跟你妈的事!”
嘉言每次想到那天的情景,耳旁都会炸开父亲离去的摔门声。嘉言指着他嘶吼道“人渣!”,可一切行为都无济于事。父亲的眼中她就是个屁都不懂的小孩。
那天起,家里只剩下嘉言和妈妈两个女人。每天嘉言回到家,都能闻到一股子浓浓的烟味儿。她的生活碎了,嘉言想,随便什么也好,她要用什么东西拯救一下自己。
她闭上眼,面对着陆习的告白,说出“好啊”的时候,满脑子盘桓的都是浓呛的烟雾。
他们一拍即合,彼此心甘情愿。
下课了。嘉言拎着装满参考书的包,一步一步往校门口走,那里,陆习骑在摩托上,一把把她拉上车,余光瞥见了她包里的参考书。
“怎么,ktv里还想着学习啊?”他嘲笑道。
她不说话,侧过头,把脸紧贴在他的背上。
“还是说,晚自习没让你上成,你想熬夜补回来?”
她把脸蹭了蹭,“你有意见?”
“有啊。”
她轻哼了一声,不说话。
“熬夜多不好,熬得丑不拉几的。”他平静地说,一个转弯,把摩托驶进了后街。嘉言的心颤了颤,嘴上仍强撑着说:“你就是怕我丑,丢你的脸。”
陆习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,哈哈大笑道:“说得跟你长得多好看一样。”
嘉言攥拳锤在陆习背上,“夸我一句你会死啊?”
“呃。”陆习一哽,“找不到你什么优点。”
“有病啊你!”嘉言怒道。
“非得夸的话,嗯,成绩不错。”陆习一个刹车,转头道,“到了,下来。”
他抓着她的手,找到那个包间。里头依旧是烟味与酒味的天堂,灯光迷幻闪烁,她坐在角落里,陆习搂着她的肩膀陪她坐着。男孩在唱歌,女孩蹦蹦跳跳,她们脸上的妆味隐隐约约地被嘉言嗅到,嘉言很不习惯。在这个圈子里,女孩们都染过头发化着浓妆,肤白似雪长长的睫毛扑扇扑扇,在嘉言而言就一个字――“假”。
这些女孩从来没有接纳过嘉言。哪怕是在最high的气氛里,嘉言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坐相,平静的眼神像是永远不会被煽动。嘉言喝点酒,但是不抽烟,更是从不唱歌,理由就是不会唱。她一般都坐在角落里,任面前多么癫狂,静静坐着,等待聚会的结束。
生日聚会终于结束的时候。大家也都玩得筋疲力竭,嘉言也觉得有点累,靠在了陆习身上。仰头看陆习,发现陆习的神情和她一样平静。
她摸索着陆习的手,抓住,今天她依旧不爱他,但她不介意借着他小憩片刻。
深夜,陆习扶着她走进她家的家门,空旷的客厅里,沙发上倚着一个疲软的女人。女人懒懒地抬了下眼,看见了两人,一句话也不说,又低下头,抽了口烟。
“阿姨,等嘉言??”
女人不说话。嘉言推了下陆习,“我自己走进去。”
陆习揉了两下嘉言的头发,低头小声说:“刚才故意没跟你说,我看见你包落ktv里了,我等会儿帮你去ktv拿,明早再给你,你今晚就听我的话别自习了。”
嘉言一睁眼正要发作,嘴巴却被堵住了。这个吻是短促的,他笑着冲她挥两下手,背身往门的方向走去。
“嘁,一股酒味。”嘉言抹了下嘴唇,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。沙发上的女人撑起了身子,看着自己的女儿朝房间走去的身影,沉默了很久,最终还是没有开口。
嘉言和陆习过着一种在旁人眼中荒诞不经的生活。陆习牵着嘉言,一步步将她引向自己的圈子,终于有一天,嘉言接过了一杯酒。他们说那是度数很低的啤酒,问嘉言敢不敢喝。
“你才不敢!”嘉言驳道,仰脖一饮而尽。四周醉醺醺的人笑着给嘉言鼓掌,嘉言的脸有些泛红,看向了陆习,陆习也看向了她。
“走吧。”陆习说,牵着嘉言的手,跟朋友们道别后离开了。
从饭馆到嘉言的家,还要经过一段不短的路,所幸路两边都有路灯,将地面照得白晃晃的。
“酒量真差。”陆习捧着嘉言红扑扑的脸嗤笑道。
嘉言横了陆习一眼,不说话。
“不会酒精中毒了吧?”
嘉言摇了摇头,“没事,就是有点不舒服。”
“心里不舒服?”
嘉言沉默片刻点了点头。
“以后别喝酒了,别怕他们笑话你,那些人就那样,大不了我也陪你不喝。”
许多年以后,当嘉言早已忘了陆习的样貌,在经历着另一个人生段的悲痛而独自饮酒浇愁时,这句话在她的脑袋里突兀地闪现。一闪,像一道闪电,劈在了嘉言的心上。
那句话是十六岁的嘉言得到的承诺。悠悠话语淌过岁月洪流,感动了另一个已然沧桑的嘉言。那些却都已是后事了。
嘉言和陆习从不故作低调,两人之间的事早在A中里传得沸沸扬扬,嘉言那穿着校服的清秀身影已不是一众小男生心中的女神了,心碎者遍地皆是,嘉言拿这事儿去跟陆习说,陆习只是笑了笑:“当初找我,现在后悔啦?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每次跟陆习对话嘉言总感觉自己被噎得不轻。
嘉言频繁地被找去谈话,身为好学生,她却并不把老师的劝诫当回事。谈完了走出门,在办公室外面靠墙等着她的总是陆习。老师看到两人,往往重重一叹。等老师走了,嘉言伸手去勾陆习的脖子,“唉,这次感觉比以前还?嗦。”
陆习拍拍她的脑袋,眼里却闪出一份复杂。生日那天,陆习送给嘉言的是一件衣服,嘉言摊开衣服,看到了标签,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价格不菲的品牌。那是在正街上都能占据黄金地段的品牌店,嘉言一直很喜欢这个牌子的风格,但她从来没有跟陆习提起过。
“陆哥就是陆哥,泡个妞这么舍得花钱啊。”她挤兑道。
“喜欢?”
“一般吧。”
她把衣服叠好装进袋子里,陆习就在一边默默地看着。她装好了衣服抬起头,从陆习略显呆滞的目光里,她捕捉到了一丝愧疚。
“干嘛呢。”她推一下陆习的右肩,“这么文艺的眼神一点都不适合你。”
陆习甩了甩头,看着嘉言说:“你跟着我都学坏了。”
嘉言耸了下肩膀,摊手道:“你还在乎这些?”
“昨天我想给你挑个礼物,发现后街的那些衣服一点都不适合你。”
他的声音很认真,嘉言不由沉默了。
“我不逼你跟我在一块儿了,我们分手吧,嘉言。”
世界突然沉寂,嘉言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。
“你……认真的?”嘉言讷讷地道。
陆习点了点头,“我玩得也差不多了,再缠着你也没什么意思,免得你以后说我毁你一生。”
“我还以为……”嘉言此刻又变成了和陆习熟识前那个单纯的姑娘,无措地说道,“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。”
陆习一声轻笑,抬手拍了拍嘉言的头:“嘉言,说真心话,你喜欢我吗?”
嘉言只是看着陆习,没有回答。
“你不喜欢我,那我凭什么喜欢你呢?”陆习的嘴角流出一丝冷笑,语气陡然变得急促,“你这样的小女孩跟我又不是一条道上的,就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,你们班主任找你谈了好多次话了吧?”
“我……”
“以后别去后街了,免得碰到我。”
陆习一个转身,走出了放学后空荡荡的教室。
嘉言第一个感觉就是被人抛弃了,想砸东西。空洞的愤怒过后,心头的钝痛却难以停歇,她慢慢朝家里走去。打开门,她以为迎接她的还会是那番烟雾缭绕的景象,然而家里的空气却是澄清的,一点淡淡的烟味残留已不足为意。所有的窗户都大开,白炽灯灼眼的光照亮了整个客厅。
“嘉言回来了。”那是一个粗粝的男人的声音,嘉言抬起头,唤道:“爸。”
他回来了。带着所有被解清的疑惑与纠结,重新回到了这个家庭,担当起了属于自己的责任。如果这是一部家庭伦理剧,那这就是最完美的结局。命运捉弄。嘉言离开陆习的那一天,父亲回到了嘉言的身边。
许久之后,当嘉言回想起和陆习在一起的那几个月,都会觉得这是个太过荒诞的梦境。她闯入了另一个世界,那个被大人们概括为“后街”的世界,跟一个不良少年亲吻拥抱,违背着自己的心说爱他,最后还被他识破。
她听他的话,没有再去过后街,也没有再见过他。没有混混缠着她,她可以平淡地听课做题上自习,她做她的三好学生,被妈妈牵着手去逛正街的服装店。
她的十六岁就这样过去了,惊心动魄又平淡无奇。
过了几年,她离开了这座小镇又返还了故乡。她站在马路边,准备沿着人行道过马路,穿着低调而昂贵的裙子,踩着精致的高跟鞋,一张脸还是和当年一样好看,只是抹了淡淡的妆。
她在对面,看到了陆习。
他的样子似乎一点儿没变,叛逆而不脏,轻笑的时候没心没肺。
她的心猛地一跳,表面上却不动声色。
他们在绿灯的时候走过人行道,她朝这边,他朝那边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嘉言小声说。
他听到了,笑了笑:“没多久,就几年。”
旋即,两人错身而过。似是一种默契,两人都没有回头。
嘉言在小镇里逛了一圈,最后不由自主地迈步走向了后街。闻着空气里的那股颓味,她惊觉后街一点儿都没变。她自顾自地沿着街道走着,买了街边的肉串儿,一边吃一边走。
走着走着她突然哭了出来,蹲下去捂住自己的脸,哭到失声。
眼泪是裹着压抑的痛苦流出来的,也许流尽了就能没有痛呢?
她的青春里住着一个少年。当有一天他忘了她的十六岁的时候,她也就没有十六岁了。还好他没忘,刚过了几年而已,他怎么会忘。
只是她再也听不到他在她耳边喊嘉言了。有些事,也许只适合活在风里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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